小时候，前村后湾有一群绣娘。
说是“娘”，其实不准确。除了几个正奶着孩子的新媳妇，大多是一些20出头的大姑娘。我都叫她们英姐、春姐、凤姐，也有按辈分叫姨的，秀姨、芳姨、珍姨……
这群“姐”和“姨”，都是当年生产队里战天斗地的“铁姑娘”。插秧割稻、挖渠筑坝、挑粪施肥、除草清稗……她们无一不是好手。
劳动起来是好手，针线活儿是巧手。巧在那一双双满是茧花的手儿能飞针走线，挑花绣朵。
刚入门的绣娘多绣鞋垫。鞋垫白布包底，半截铅笔轻悄悄勾出模儿。接下来，五彩的丝线在绣花针的挑拨中，沿着铅笔模儿延伸出缤纷的色彩。过罢三五日，先前平展的底儿立体起来，花儿红了，叶儿绿了，瓣儿黄了，长长的藤蔓牵出朵朵莲花的妩媚，生动了素雅的布面。
绣枕套就不像鞋垫那么轻巧了。先得将枕套卡在圆圆的花绷儿中，抻直绷平，然后才好施展功夫。枕套上的图案就多彩多姿了：怒放的是牡丹，娇艳的是玫瑰，红彤彤的是桃，金灿灿的是菊；小动物也是绣娘们的素材：燕子、喜鹊、鸳鸯、蝴蝶……
最花功夫的是绣蚊帐的帐帘，拿手的多是生过娃崽的新媳妇。帐帘是新嫁娘必备的嫁妆之一，也是系列绣活儿中最费时辰的大件。帐帘长约4尺，宽约0.8尺，布料是当年流行的“万年红”，下沿吊着一圈金黄的穗儿，绣在上面的多为飞翔的凤凰，一头一只，一雌一雄，底下作为陪衬的通常是一根挂满红红大枣的枝条，寓意大概是早生贵子。
这群绣娘中的佼佼者是我没进过一天学堂的大姐。大姐热心快肠，心灵手巧，颇有人缘，与前村后湾的姑娘媳妇都合得来；她的绣活儿在绣娘们中无人能及，无论大件小件，大伙儿都赞不绝口。
大姐尚未婚嫁，她的众多作品，多是受人托请，代人作嫁。大姐不收人家的任何报酬（那年月也没什么可以为酬），只是在别人啧啧的赞叹中，笑出如花的灿烂，享受那一份被人尊敬的喜悦。
大姐更乐于当绣娘们的导师，绣娘们亲昵地叫一声“玉姐”或“玉妹”，她就会有无上的满足。冬闲时节，风寒雪冷，屋檐下吊着尺长的冰棱。绣娘们三五成群，登门拜师。大姐把火塘烧得旺旺的，绣娘们围火塘一圈，拿出针头线脑，开始忙活。大姐来回为她们讲解、示范；绣娘们也互相挑剔，嘻哈笑骂，全然没有平日在男人们面前的羞涩与拘谨。一忽儿，不知谁带头哼起小曲，撩拨起大伙的情致，于是一个个跟唱起来：
线儿长，情儿深，挑花绣朵一针针。
绣出鸳鸯头碰头，绣出红莲心挨心……
轻柔的小曲在绣娘们飞绕的丝线上缠着绵着，化成花儿朵儿，化成蝶儿鸟儿，温暖了一个多雪的季节。
绣娘们常把自己最满意的作品珍藏起来，枕套、帐帘之类，留给爱情，留给婚姻。而鞋垫似乎就不那么神圣庄严了，谢人情谊、感人恩惠都可相赠。当然，多数鞋垫还是献给爱情。定亲送鞋垫，逢年过节也送鞋垫，结婚就更不用说了。当年福哥去新疆当兵，玲姐从村里送到县上，最后拿出的也是一双结实漂亮的绣花鞋垫……
大姐和姐夫的婚姻是媒妁之言。曾经无数次为人作“绣”的她，结婚前开始赶绣属于自己的嫁妆。她白天要上工，夜晚才有空闲。那是深秋时节，秋风渐紧，秋霜生寒。大姐拥着一堆五彩的丝线，在煤油灯昏暗的光亮中，用心编织她的爱情和婚姻。
一根根的桃红线、水红线、天蓝线、鹅黄线，随着她灵巧的手，飞于鞋垫之上，绕于枕套之中，缠于帐帘之间，诗魂画魄全都栩栩如生。你看，杨柳泛青，桃李拥锦，红杏摇风，绿荷滴翠，乳燕剪一池春水，喜鹊抱半树红梅；鸳与鸯戏水于泽畔，凤与凰栖息于梧枝……
那些天，大姐的脸上溢满憧憬，总是边绣边哼歌儿：
“针儿密，线儿长，针针线线看嫁娘。
哥有情来妹有爱，哥牵妹妹入洞房……”
初冬来临时，大姐带着她一生最美的作品，嫁给了勤劳善良的姐夫。
岁月一晃40年。而今，前村后湾的绣娘们早已儿孙绕膝，我一生敬重的大姐也因病远离了人世。“绣娘”已成为陌生的词汇，湮没于湘绣、苏绣、蜀绣的潮汐之中。只有一次我回到老家，听到了昔日一位绣娘的几句清唱——
“针儿弯，线儿绵，针线绣出并蒂莲。
哥啊妹啊成双对，恩恩爱爱日子甜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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