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登享
村村弯弯匠人多，各种“佬”也不少，什么鏨磨佬、补锅佬、劁猪佬、杀猪佬……比起被人尊为“师傅”的“匠”，“佬”的地位似乎寒碜了许多，总带有几分轻贱与戏谑，兴许在祖先们的骨子里就属下九流吧。
这些“佬”们，有的已成为正在淡漠的岁月记忆，有的却还与村人的生活息息相关。
四村八弯补锅佬就一人，马老三。自从李谷一演唱的湖南花鼓戏《补锅》响遍村头巷尾，马老三觉得自己的地位一下从地底里蹿上了云尖儿，往日温言细语的吆喝突然拉长了调门：“补——锅——啰——”，接下来是从《补锅》中蹭来的跑调百八十里的歌儿，吓得鸡飞狗跳：
手拉风箱呼呼地响，炉火烧得红旺旺。
女婿来呀么来补锅，瞒了我的丈母娘……
刚分责任田那阵子，谁家没个裂口的铁锅、漏水的锡盆？马老三倒还有点生意，每天赚个三块五块，抽点烟喝点酒，小日子也还滋润。可惜三两年过去，破锅破盆儿只有人扔，没有人补了。失业后的马老三，看见自家新媳妇丢在屋檐下两三成新的锅儿盆儿，气鼓鼓地嘀咕：“败家子！大手大脚的败家子哟！”
鏨磨佬黄幺爹风趣和善，大人小孩都敢与他逗笑打闹。父亲曾请过他来家鏨过一次石磨。他拿一把小鏨儿，锤锤打打，敲敲戳戳，闹腾了半天，也就是挖深了磨眼里的槽儿。父亲陪他喝了一顿酒，塞他几块钱，他就哼着有腔有调的曲儿走了。而今村里人还能看到石磨，不过早已成为岁月的摆设。“鏨磨佬”成了年轻人完全陌生的名词，只有几位老人还偶尔哼哼黄幺爹当年的小曲——
人人叫我鏨磨佬，一年四季到处跑。
不赚世上黑心钱，赚个肚儿溜溜饱……
最有名的劁猪佬姓肖。按理说劁猪这活儿归镇上畜牧站挑头，可惜那些后生长相漂亮手艺活不漂亮，劁个猪仔今天感染了，明天打蔫了，再不就不治猪亡了。那年月乡里人养个猪金贵，病不起更死不起。乡里人劁猪都不找畜牧站，全都找老肖。老肖是小学老师，教书这“正业”实在没人恭维，可劁猪这“歪门邪道”真是响当当的好手。早晨或傍晚，他一辆半旧自行车往人门前一支，坐上一把小椅，一脚踩猪头，一脚踏猪尾，小刀轻轻一划拉，猪仔小肚泛出一道儿血红。随即他口衔小刀，手指在猪仔肚中拨弄几下，一两分钟即抓出一把“花”儿，再提起猪仔后腿抖三两下，猪仔立马下地撒欢了。老肖劁猪，活儿干脆，利落，轻巧，全程绝不超过五分钟，而且猪仔不发炎不打蔫更不会死亡。那功夫，十里八乡无人能及。有个文墨人曾这样感叹：庖丁解牛都夸好，不及老肖劁猪佬。
杀猪佬多是专业团队，通常三四人一帮。他们平日耕田种地，到了寒冬腊月，村村弯弯猪肥膘壮，杀猪佬们便组团出场“杀年猪”了。老宋叔是领军人物，披一件油晃晃大衫走前头，三两徒儿紧跟，或挑盆儿桶儿，或拎钩儿铆儿，倒有几分排场。小屁孩们看到他们走近，赶紧一边跑一边喊叫：“杀猪佬来啦！杀猪佬来啦！”
庄稼人对杀猪讲究 “一刀狠”，就是要求掌刀师傅一刀下去猪即毙命，若没死再“补刀”就不吉不利了。老宋叔“杀龄”30多年，“一刀狠”的绝活早已名满四方。待徒儿们摁住猪头、压住猪身、抓住猪尾，老宋叔咬一支烟悠然而至，手起刀落，肥猪便魂断畜乡了。 虽然残忍，但能让猪们“死个痛快”，也不失为一种残忍的美丽。老宋叔在杀罢3000头猪后，突发脑溢血，再也没有醒来。掌刀徒儿尽管也能一刀毙猪，但业内人说，比起师傅还是少了些娴熟与洒脱。
而今，乡村里补锅佬、鏨磨佬早已被岁月潮汐卷没了影儿，劁猪佬、杀猪佬倒还有些市场，但后生小伙谁还愿意传承这一“佬”业？爸妈教孩子总说：“看你不好好读书，将来当个杀猪佬！”
作为语文老师的我，时常琢磨乡村“匠”与“佬”的区别：为何木匠、锔匠什么的就是“匠”，劁猪、杀猪什么的就是“佬”呢？它们不都是一种生活需要的技艺吗？名称不同是有贵与贱的分野吧？
好在现今“佬”的地位正在迅速提升，那些政界、商界、演艺界的大腕，不是都被人称为“大佬”吗？咱乡下那些越来越稀缺的“佬”们，也可趁机沾点吉祥，至少不再是一个带有轻贱味儿的称谓了吧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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